那时候,季节一入冬,天色就开始酝酿雪意了。
望着一天比一天弱的日光,舅爹给牛棚里备足草料,舅奶用筷子敲击腌菜坛子听声辨味,而孩子们呢,则把用当季棉花新做的冬衣冬鞋,都排在了床头。
就等着雪,纷纷扬扬地来了。
比人急的,是大地。从深秋到初冬,收割完庄稼的土地辽阔而寂寞,鸣虫们一个一个地都遁了,除了略带绿意的麦苗,整体呈现出苍黄的暗色。那些树木,成天都在风里呼啸着,夜晚尤其如此;河水也都瘦了,懒得流淌,不如干脆待到冰封就此冬眠。
就等着雪,不遮不掩地来了。
在连着几个阴天之后,雪,来了。因为有过足够的酝酿和足够的等待,这场雪,通常都不会让天、地、人失望。
大人们都待在屋里,这时候没有农活,雪来了,意味着可以坦然地冬歇了,炉火更旺,粥也更烫了。孩子们冲出屋外,仰头看着大雪或疾或徐地跌落下来,一片雪覆盖另一片雪,温柔,决绝;嘶喊着打雪仗,不一会儿,头发、衣服,以及远近的田野、村庄,都白了。
这雪从白天下到了深夜,一发难收。雪落并非无声,枯枝被压断的“咔咔”声,大牲口们的“哼哼”声,夜行人脚步深浅的“沙沙”声,在黑夜里格外清晰。
等到醒来,通常雪就停了,天地一白,仿佛俗世被摁下了暂停键,美好的,不美好的,都被封存。雪光经太阳反射,灼人眼目。野外,只剩下嶙峋的树木站着,看到它们,想起我们,同在人世间把身躯骨骼喂到风雪冰冻里炼。而在沃雪之下,麦苗和虫子们正孕育着又一个轮回的生机。
那时候,放眼旷野,连电线杆都很少,也听不到机动车的声音。所以,那样的雪,和魏晋的雪,唐宋的雪,明清的雪,应该是一样的。
这些雪,首先是诗意的。每一冬,眯着眼望帘外飘飞不尽的雪,舅爹舅奶的脸上,泛出和他们千年来的祖先一样的光芒来,且禁不住地说:“这么大的雪,开春是个好年景哩。”
有些大一点的女孩子,还会把雪铲到坛子里,密封,埋入地下,等来年盛夏取出使用。每逢雪后,三舅总会去叮当河里凿开一个冰洞钓刀鱼,当时我就觉得那么木讷粗笨的他,其实内心也是有朴素美感的,“独钓寒江雪”的刹那雅致,并非文人独有。
谈到雪中雅致,大概没有人可以比得上魏晋风流吧。那些人活得真叫率性不羁。王子猷,“居山阴,夜大雪……四望皎然,忽忆戴安道,时戴在剡,即便乘小船就之。经宿方至,造门不前而返。人问其故,王曰:‘吾本乘兴而来,兴尽而返,何必见戴?’”
山阴,就是今天浙江的绍兴;王子猷,就是王羲之的第五子。可见,当时的江南,雪是那么的浓厚,不似现在见到雪花是件不易的事;可见,那时的人们,是那么的洒脱真性情,不似现在讲究精致实用和利己。
那场雪下过1000多年之后,另一位山阴人张岱,也遭遇了一场雪。彼时已是明末崇祯五年了,杭州西湖边,一场肥雪漫天覆下,人鸟声绝,张岱去湖心亭看雪,“天与云、与山、与水,上下一白,湖上影子,唯长堤一痕、湖心亭一点、与余舟一芥,舟中人两三粒而已。”
一痕,一点,一芥,两三粒,这哪里是写文呢,分明是中国风浓烈的山水画呀。看雪就看雪吧,可张岱耐不住好奇心,乘舟去看湖心那舟,舟中两人,童子以雪煮茶,以炉烫酒。张岱不啰唆,入席浮三大白,返回途中,摆渡人喃喃自语,“莫说相公痴,更有痴似相公者。”
在凡胎肉眼看来,这的确是“痴”,可这两场大雪,让后世知道先贤们是多么的有趣,可贵的是,他们在雪中的旷达、超逸、寂寥,并没有影响他们在现实里对时事的忧心和对家国的作为。
还有一些印象深刻的雪,是从冬闲里的说书人口中听到的,譬如林教头风雪山神庙,贾宝玉踏雪出家路,那两场雪,一定特别浓,特别冷,冷到现在读到这两个章节都能有刺骨的寒意传来,尤其是宝玉那一段,也是《红楼梦》的终结,“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”。
是啊,真干净。雪是纯色的东西,它们自云端而来,为的是让这个莽苍大地、凡俗人世安静下来,干净起来。可是,现在的雪,是越来越稀了,是天气太燥热了,还是人心太躁动了呢?
(作者单位:江苏省连云港市人民检察院)